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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章

關燈
離春節還有五天,秦淮的補習班終於放假,陳可南和老馬的課也在同一天停了。最後一天下課後,秦淮問起陳可南的春節安排,那時他正在倒酒,平淡地說了句“回家”,說完又去看瓶子裏沒剩下多少的酒。秦淮看在眼裏,打消了繼續說下去的念頭。

年關越近,秦淮的父母就越忙,仿佛那些人際關系一過年夜,就成了明日黃花。他的同學們不是回到老家就是忙著跟父母走親戚,他一個人出門,一整條街的商鋪都落著鎖,卷簾門森然地凝著灰塵與寒氣。

他買的《血誓6》剛剛才從美國發貨,喜歡的球隊最近也沒有賽事,他無事可做,於是整天整天地卷在被窩裏看漫畫,落地燈一直亮到深夜。他總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,等著那老鼠叫一般的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響起,然後是匆匆上樓的腳步聲和從門口傳來的訓斥。他發誓,只需要任何一點響動,他就會馬上關燈躲進被窩。

但燈一直亮到早上,兩個晚上後,他的漫畫書全看完了。

直到大年二十九,秦淮家的兩位老總才算真正歇下來。餘儷的父母,也就是秦淮的姥姥姥爺,早幾年過世了,秦淮的舅舅姨媽們有的遷去外地,有的移民國外,還在本地的兄弟姊妹們每年只是簡單地吃個團年飯。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都在秦淮爺爺家過,他奶奶前年也過世了,老爺子一個人住,一年到頭都靜如死水的家這兩天就像被大火煮沸了的水,咕嘟嘟地直吐熱氣。

秦家總共六個兄弟姊妹,秦淮父親是老小,秦淮也是,他上頭那個最小的堂姐今年也念大三了。秦淮跟誰都說不上話,他也不喜歡擠在他們中間,像有一屋子的爸媽。

秦淮爺爺是從民航公司退休的,秦淮的伯伯姑媽們也有一半如今在各大民航工作,還有一個伯伯在銀行,跟秦淮父親在工作業務上有些交集。他就坐在角落,聽著一大屋子的人沒完沒了地說話,每扇窗戶都留了縫,可他還是悶熱得滿背流汗。他母親把他從這個堂哥跟前推到那個堂姐身邊,聽他們講便宜的二手跑車,打折季買的包,最新款的羊絨大衣,最好的國際幼兒園,帶露臺的洋房,新開的西餐廳。渾濁的空氣擠滿了他的肺葉,他甚至想突然大叫一聲,讓他們都以為他瘋了,然後把他丟到外面去。

他不知道這些跟自己有什麽關系。比起那些東西,如果非要談的話,他也許會願意講講今早上做的那個滑稽的夢,那只跟著他走了一整條街的流浪貓,以及落在上嘴唇的雪嘗起來有一點隱約的鹹味。

堂哥剛從法國旅游回來,送了叔叔伯伯們每人一瓶紅酒,秦淮聽得走了神,借口說喝水,跑到飯廳裏坐著發呆,對著酒瓶的倒影擠眉弄眼,做出各種可笑的表情。然後拿起屬於他爸的那瓶,仔仔細細地看上面他根本不認識的法文。冰涼的玻璃瓶被手掌捂得溫熱,他忽然想起陳可南。

他想知道這酒鬼過年的時候是不是更加酒不離手。跟誰喝呢,他父親,兄弟,還是叔叔伯伯之類的親戚?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對陳可南的了解僅限於這個人本身,但實際上他對陳可南連了解也算不上。而陳可南卻知道他那麽多事。他又把酒瓶放下,同時覺得這屋子更悶了。

初四大家按照說好的,二伯做東,去城郊一家度假酒店。除了親戚,還來了些二伯的朋友,其中有些也是秦淮父親的熟人。秦淮坐在離眾人最遠的角落裏,摟著自己四歲的堂侄女,聽她給自己念英語讀本上的單詞,他則不厭其煩地把她滿頭的小辮子撥來撥去,逗著她叫“小叔”。餘儷走過來,數落他躲在這兒不見人,叫趕緊去找他爸。秦淮只裝聽不見。餘儷哄走了小丫頭,親自擰著秦淮,把他丟到那群談笑風生的男人裏,微笑地逼著他挨個兒叫了一整圈的叔叔。

男人們熱切地詢問他的一切,秦淮不得不使出渾身解數,盡力敷衍。秦旭宏不許他走開一刻,回絕了他的各種借口,秦淮終於翻臉,瞪著他說:“你幹嗎把我拴在這兒?”

“你吼什麽,別在這兒給我丟人現眼。”秦旭宏不悅地掃了他一眼,看向別處,冷淡地說,“你又要跑哪兒去?我不信你有什麽正事非得現在做不可。”

“你管我有什麽事,反正我不想跟著你應酬。你從來不問我的意見。”

“這麽好的機會,別人想還未必有。你長大才知道什麽是真正重要的事,現在跟你說你是不會聽的。”

“反正什麽都比你這些破應酬重要,我才不在這兒浪費時間。”

“你以後會後悔的。”

“你永遠只會說這一句,”秦淮脫口而出,“我最後悔生在你家裏!”

秦旭宏一怔,惱怒地看向他,“你要有本事,就跑到外面去,最好一輩子別靠我。”

不遠處的二伯看見了,撂下話頭走過來,秦淮怕他攔住自己,立刻掉頭朝大門快步走去,一出門就跑到大街上,把酒店遠遠撇在身後。

酒店位置偏僻,秦淮在門口等了將近半個鐘頭,終於打到一輛出租車。坐進車裏,他才發現自己沒帶家門鑰匙,只好硬著頭皮告訴司機去市中心。

車費花掉了他身上幾乎所有的錢,他覺得當時真應該走上兩公裏去坐地鐵。一鉆出車,寒風就激得他狠狠打了個哆嗦。市中心的大型商場都還開著,他漫無目的地逛了一陣,覺得餓了,卻沒有找到一家眼下吃得起的館子。秦淮怒氣沖沖地走出商場,在路邊的垃圾桶旁站住了,四周幹幹凈凈的,甚至沒有什麽東西能讓他踢一腳洩憤。

他在冷風裏站得手腳冰冷,終於想起附近似乎是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。他裹緊羽絨服,興沖沖地穿過小街,一陣大風吹過,路兩旁的雪松簌簌搖動,一些碎雪滑落梢頭,正好砸在他後頸上,驚得他氣急敗壞地罵娘。

便利店的招牌在鉛塊似的夜色裏放射出慘白的冷光,秦淮三步並作兩步走進去,收銀員擡頭看了他一眼,繼續低下頭去拔手指上的倒刺。唯一一個客人在貨架之間穿行,秦淮經過時,低頭看了一眼他手裏裝著好幾盒泡面的籃子,不由暗自發笑,卻發現那人正在看自己。

秦淮不知不覺也打量起那個人,他感到隱約有些眼熟,眉頭剛剛皺起,那人先開口了。“你是陳可南的那個學生?”

秦淮嚇了一跳,楞楞地瞪了他好一會兒,突然想起這人是那次在警丨察局裏給他們做筆錄的警丨察。跟陳可南好像是朋友,但秦淮不記得他的名字。

他又自我介紹了一遍,說自己叫周源。秦淮被他過分的熱切弄得有些手足無措,只好寒暄了兩句,說自己寒假在陳可南家裏補課。周源說他今年春節因為工作就沒回家,一個人又懶得做飯,“要不是陳可南中午叫我出來吃飯,這麽大冷天誰想出來。你跟你家裏人出來買東西?”

“呃,不是。”秦淮聳了聳肩,忽然問,“陳可……老師不是回老家了嗎?他回來了?”

“回來了啊,今早上回來的。”周源朝他笑了笑,“別擔心,這會兒還是春節呢,難道他還叫你上課?”他跟秦淮說了新年好,道過別,就去收銀臺結賬。

等他一走,秦淮立馬向收銀員借了手機,撥通陳可南的電話——他父母堅決不給他買手機,幾個常用的號碼都記在腦子裏——等待的間隙,他突然為給陳可南打電話感到奇怪。但還沒等他來得及掛上,那頭已經接了起來。

“餵,哪位?”

秦淮背過身,走到貨架之間,壓低了聲音,“是我。”

“誰啊?”陳可南隨口問。

“陳可南!”

“秦淮?”陳可南像是有點驚訝,隨即又笑起來,“新年好啊。”

秦淮轉頭瞥了一眼正緊盯他的收銀員,清了清喉嚨,不自在地說:“新、新年好。”

“什麽事?”陳可南問完,立刻又說,“我希望你打電話過來只是為了跟我說新年好的。”

“你是不是回來了?”秦淮問,“我想找你借錢。”

“你怎麽知道?”陳可南更意外了。

秦淮說了剛才碰見周源的事,又擔心陳可南不肯借他,就把跟父母吵架的事也說了。陳可南聽得直發笑,最後說自己在勝口路的公交車站等他。秦淮把身上僅剩的十塊換了零錢,給了收銀員三塊當作電話費。

春節期間的公交班次少,秦淮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。車來的時候,天又開始下雪了。他跳上車,蓬勃的暖氣先是讓凍僵的手一麻,不一會兒慢慢轉熱,直到最後變得滾燙,像浸在沸水裏。連心臟也都跟著怦怦跳,這聲響在一整個車廂裏回蕩。司機師傅突然扒開窗子,微微探出腦袋,幹脆而響亮地朝外吐了一口痰。秦淮坐在後面,像是看見了從沒見過的滑稽景象,一下子笑了出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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